英国的变与不变

星期六, 十二月 27, 2008
看完这部Another Country,又让我回想和向往起那种被中世纪建筑、回廊和绿色草地包围的英式生活。英国人在某些方面是非常非常传统固执的:当看到电影开头的那段I Vow To Thee, My Country的合唱,从歌词、曲调、牧师的祷告诗词、学生的排列、学生老师及唱诗班的衣着,以致到人的发型(当然还有那学院的建筑和环境),都让我忍不住地惊叹,怎么会和自己亲眼看到过、亲身经历过的那些仪式一模一样

当然也不能说英国人这70多年来就一点没改变。比较一下电影里的那所Public School和今天的英国“Independent school”,就会发现许多差别。最大的改变当然是学校管理方式的变化。英国的那些公学开创于中世纪,鼎盛于维多利亚时期,直到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几百年里基本上都是学生自治(和牛津、剑桥的大学一样),学校的老师只负责教学,平时的纪律和惩处都由高年级生负责。在那个时代,一个Eton或者Winchester的数学或者拉丁文老师,地位和身份基本上与牛津剑桥的教授没有什么差别,做的工作也基本上差不多:就是教课、做研究、写文章而已。当然到了今天,Prefects的权力已经被大大削弱,这些学校里的老师也不只再负责授课,也要开始全方面地负责学生的纪律和生活起居等问题。能当上Eton校长的也不再是有成就的学者,而总是有经验的教育家。

另一个重大的变化是这些寄宿制男校里的风气。三十年代的英国,青年男女间的性别隔离还比较严重,整天被关在一起生活学习又很少有机会接触异性的男生们之间,非常容易产生同性间的爱恋;同性恋一方面不被社会大众接受,一方面在宿舍里却又非常普遍。再加上青年人的叛逆以及英国人自维多利亚时代以来对古希腊文明的向往和推崇,这种公开的秘密在某种程度上又是被认可和接受的——难怪在学校发生丑闻、被发现偷尝禁果的那名男生上吊自杀后,Guy会评价说“一般的老师都应该知道更衣室里的秘密;只有没上过公学的老师会多管闲事地推开门去一探究竟。”

七十年后的今天,更衣室里已经不再有秘密,社会风气的开放加上学校给予的更大的自由,让压抑的性冲动有了正常的发泄管道。今天的英国寄宿学校里,“同性恋”(faggot)几乎是最肮脏的粗话,只有学生会因为和女朋友过夜被开除的,而不会有人会像Guy那样因为是同性恋而被处分。英国社会的这种转变其实是非常有趣的:同性恋在70年前不被公开接受,甚至是一种刑事罪行(王尔德还因此坐牢),但在私下却是一种被广泛默认的行为;而在70年后的今天,同性恋已经不再受到公开的排斥,大学校园里甚至建立起了同性恋的团体,可在私底下却反而不再受到许可和推崇——至少在年轻人当中。

然而这部电影的主轴,以及所要探讨的那些主题,不仅仅只是同性恋,而是这七十年来英国知识分子们始终都最喜欢的那几个:阶级、忠诚、政治妥协,以及个人与社会群体间的关系——个人如何在一个社会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个社会又该如何来包容那些格格不入的人。这些主题每一个都非常有趣,拿阶级来说,中国观众也许不太能理解这个问题在英国的敏感度,因为这个国家直到今天还是有非常明显的阶级划分的:一个普通的英国人,光从说话的口音里往往就能判断出别人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出身,这在社会阶级被文革完全颠覆了的中国是很难想象的。

又比如忠诚,可能在三十年代的英国,对国家、对君主的效忠还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更是一个绅士必备的品质,像Judd这样的叛逆分子还是极少数。但到二战结束、英帝国瓦解之后,殖民主义、帝国乃至君主贵族体系都受到最普遍和广泛的批判,以致于让今天的英国人不太敢也不太愿意像美国人那样过度地表达自己的爱国热情。片头的那个老去的Guy点出的那句评语——“Treason to what, loyalty to whom, this is what really matters.”——其实也是今天许多英国人感到困惑的:他们曾经效忠的那个帝国不但已经瓦解,而且被证明是邪恶的;他们曾经膜拜的那些君主虽然仍在,却早已走下神坛,成了八卦小报的谈资而已。连带的,忠诚和爱国似乎也成了应该批判的价值观。

不过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电影后半部中刻画的政治斗争和妥协,这可能才是电影最深刻的主题。为了不让最古板、最严厉、最受众人痛恨的Fowler留下来再当一年的年级长,一方面反叛的Judd在Guy的劝说下放弃了自己“反对阶级压迫”的信条,同意出任Prefect;另一方面现任的年级长以利益交换的方式留住了原本打算离开的Devenish,这样一来最终被伤害到的居然是Guy,因为那交换出去的利益(成为学生精英团体“Gods”的一员)原本是属于他的。Guy当然非常愤怒和伤心,因为他发现英国的阶级利益集团是非常虚伪、无情而又排斥异己的,当他一旦把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太公开地展示出来后,就只会受到冷落和排挤,虽然他做的事许多其他学生也干过,只是没有公开而已。

但在另一方面,这种利益交换、讨价还价和妥协,却又是英国人几百年来最热爱也最推崇的政治操作手段。我们应该注意到,整部电影里那个年级长的形象并没有被刻画地像Fowler那样不堪,反而还显得比较成熟和冷静;英国观众也许会同情Guy,却未必会责怪年级长,因为他毕竟成功地达成了最重要的那个目的:避免让Fowler继任年级长。反而是满口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空想的Judd,以及那个年老后衣装不整、房间里挂着列宁画像的Guy,让人感觉有些可笑和不适。这应该也是这七十年来英国人没有改变过的、最根本的信仰,即妥协和交换是社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手段。这也是为什么在这种环境下,像Guy这样极端个人主义、不愿为自己的行为盖上一层伪装以来满足社会观感的人生,在英国这样一个高度组织化、群体化的社会中就必定会是一场悲剧,因为这样格格不入的人必定缺少群体的支援,也必定会是在社会中最早被牺牲掉的那一个。

2 Comments:

Blogger Dong said...

文章写的很流畅,赞叹一下....不过或许最后一段或可商榷?满口革命的Judd,其实也是典型英国式的Champagne Socialists,原型是John Cornford (http://en.wikipedia.org/wiki/John_Cornford)....英国人大多也都习惯有这种eccentric的出没吧~

12:22 上午  
Blogger 一帅 said...

新年快乐!:)

2:37 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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