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和中国

星期二, 六月 23, 2009

西方媒体这两天异常关注伊朗的局势,Boris Johnson也在自己的博客中把这次事件和奥巴马的当选以及前不久他在开罗大学的那篇被西方媒体以头版刊登的重要演讲联系起来。Boris Johnson对伊朗局势的分析非常直接地体现了西方的主流观点,其中有一段写得更是直白:

Barack Obama has shown the Iranian bourgeoisie that America is willing to engage, to treat their country with respect, and it is that sudden hope – of a new role and status for Iran – that is driving the protesters to see if they can be rid of their crazy regime.

稍稍仔细分析一下目前伊朗局势的人,都可能不由自主地再次联想到20年前的中国。今天的伊朗和当年的中国一样,面临着改革派和保守派的路线之争,面临着城市中产阶级与农村传统势力的利益分割,也面临着经济上的困境及高通货膨胀。最重要的相似之处则是,今天伊朗的那批改革派,也和20年前中国那些追求改革的学生、知识分子一样,对美国、对西方怀有期待和希望,对他们的价值观趋之若鹜。也许不能说是美国人、西方人煽动了这两次政治事件,但没有西方人的鼓励和同情,没有西方人舆论上的支援,局势不可能如此恶化、走向不可收拾的冲突。当柴小姐那一夜对美国之音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相信她是道出了广场上许多人心里的真实想法的:让血流得越多,革命者就握有更多的正义,就能得到更多外界的奥援。


当然他们所期待的奥援最终没有来;当美国人在台面上祭出最严厉的制裁措施时,背地里老布什在第一时间拨通了中南海的电话。那时的苏联还没有垮,那时的中国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而美国人、西方人也从来就是以自己利益为最高盘算的。回看今天的伊朗,以Boris Johnson为代表的西方主流社会对抗议者的同情与支持当然发自内心,但原因可不是像Boris同学冠冕堂皇所言的那样,是由于伊朗人在30年来与民主来了一次最亲密接触:若论民主,伊朗选举的民主性超过穆斯林世界几乎任何一个国家,而其中的一大半是美欧最亲密最传统的盟友。他们兴奋的原因应该就和20年前一样再清楚不过:这是一次在一个不怎么听话的国家里制造骚乱乃至更替政权的好机会。


今天的中国几乎不可能发生像伊朗那样的事件,人们担心的不是城市中产阶级对政府的挑战,而更可能是发生在农村的不稳定;今天的中国中产阶级也对美国没有任何期待、对自由民主之类的口号也多了些冷淡和质疑。互联网的放大效应也许能让各种叛逆的声音得到表达和放大,可当你真正回到国内接触社会,你很快就会发现大多数人特别是开始踏入职场逐渐走向社会主流的80后们对挑战现有秩序没有丝毫兴趣和热情。美欧媒体老爱嘲笑中国政府拙劣的公关、宣传技巧,外交部发言人的表达方式常被拿来当做笑料来欣赏,但中国政府其实打赢了这场针对中产阶级的、也许是最重要的公关宣传战。中国政府也许太想要尽快忘却20年前的事件,但美国和西方也同样太不愿意翻过20年前的那一页,因为毕竟1989是他们最接近历史终点、最接近胜利的一年。所以今天的伊朗政局,大概也就是美国人在全球价值观输出不断碰壁而且还引起反弹效应、形象跌落至谷底的今天,所能找寻到的一剂强心针了。


太不严肃的法国人

星期四, 六月 11, 2009
去年上Public Law,碰到个很有意思的Class teacher,整天也永远是西装笔挺的行头,在讲完英国宪政体制之后无不得意地说道:“我们英国人历史上只砍过一个国王的头,我们英国人历史上只搞过一 次革命,名字就还叫光荣革命。不像那些傻逼法国佬,一个礼拜要闹个两次革命。”想到这句话是因为今天看到某人在豆瓣上抱怨伦敦地铁工人大罢工,其实英国人闹罢工的频率和法国人比起来,也就和两国人民闹革命的频率差不多了。而且英国人闹罢工都事先明确讲清楚闹多久,闹完继续乖乖干活;法国佬呢,动不动就无限期罢工,时不时就要烧车子扔石子的。而且罢工这种扰乱正常生活秩序、为少数人利益不惜牺牲社会公众福祉的自私行为在法国居然还是受宪法保护的权利,真让人不禁要套用今年广东省的高考题来质问一下,你们法国人的常识到那里去了?

平 日里我最爱半开玩笑地揶揄嘲讽的几个群体,经济学家当然次数最多,紧接着挨下来的大概就要数法国人了。我这个Blog上鄙视经济学家的话已经贴了很多,今天让我来发泄一下戏弄戏弄法国人。不是说我在英国读了几年书就被英国人洗脑,或者说就开始崇尚英伦了。关键是法国人确实不怎么靠谱,一个动不动爱罢工、爱游行、爱群情激奋的不严肃民族,当然很难被人严肃看待。法国人总是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怎么着也算是安理会五常,老爱跟美国叫板,欧盟里又常使性子, 最早要搞欧盟宪法的是她,第一个否决掉宪法草案的又是她,真是比上海女生还要作。我今年读了一连串欧盟的案例,就发现其实欧洲几个大国对于欧盟权力的扩大 都不满意,而且法国人闹上欧洲法庭(ECJ)的案子数量可能还是所有国家里最多的;但英法两国对待欧盟的态度却很不一样。英国人在自己的利益受损几次之后 的反应是,“咋们不跟欧洲玩了,我们不属于欧洲,我们跟欧洲不一样。”所以英国人不用欧元,不加入申根区;而法国人的反应呢,似乎是“欧洲是老子的,老子 当年搞欧盟的时候可没要往这方面走,你们现在怎么曲解我的意思呢,怎么能损害我的利益呢?”对法国来说,欧盟好似她的一个马甲,穿上出去溜达就更有威慑力 一些;所以马甲有用的时候就用,穿久了伤筋动骨就要脱。另外,英国人只是嘴上爱讥笑法国,可法国人却老是暗地里和英国玩猫腻,在欧盟里时常耍些小手段排挤 英国;像这次诺曼底登陆的纪念活动,谁都请了居然不请英国首相,结果惹得奥巴马都火大到不肯出席晚宴,萨科齐才不情愿地叫上英国人,也不想想真要说起二战 的话,最没资格纪念的就是第一个落跑投降的法国人了。

英法之间最大的差异,应该体现在他们对工作的态度上。英国人传统的清教徒式工作观, 比较认真勤奋努力向上,相比之下法国人就太自由散漫了,一周工作35小时还不能加班,天刚一热就全休假去了,就算是工作的时候也不咋认真,像萨科齐当上一 国之君的,居然也还有时间泡名模,要说老色鬼克林顿当年只是寻找猎物发泄一番,这位法国总统只能说是工作太轻松需要私生活的繁忙来填充,离婚结婚个不停 的。当然也不是说这种不严肃的生活方式有什么错,大多数人时不时的也会向往意淫一番这 种法国式的不严肃,可问题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不能又要享受不严肃又要追求功名利禄,像萨科齐那样一方面老爱在沙滩上穿泳裤晒太阳玩玩鸳鸯戏水,一方面 又要人家take you seriously而不是当个娱乐明星来看。但以法国人这种情感丰富严肃不起来的表现,让我每次读到有关法国的新闻总忍不住觉得很具娱乐效果啊。

欧洲人的梦想

星期三, 六月 10, 2009
去年Boris Johnson刚选上伦敦市长的时候,自己很不喜欢这个整天一头乱发,每天背个斜肩包蹬着脚踏车上班的家伙。后来才发现,此君才应该其实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种人:从Eton到牛津Balliol College的完美学历,在媒体当过记者写过专栏做过主编,铁杆Tory却还十分有趣健谈。大多数英国政客做到他这种Shadow Cabinet级别的一般都已经很无趣很严肃了,只有此公一出场立即产生喜剧效果。他每次在电视上讲话,那双死盯着摄像机以致有点翻白眼的眼睛和一脸试图严肃却始终严肃不起来的表情,总是让我想笑。总之,这是那种少见的有个性而且不羞于展现自己的个性,但却还能占据政坛主流地位的角色,idiosyncratic without being eccentric:这样的人可能还当不上英国首相,不过做做伦敦市长却是最合适不过了。(以我对英国政治非常肤浅的了解,上一个可能如此有个性的政客是丘吉尔,但即使是如此厉害的政坛老手,若不是有个二战恐怕也是一辈子都当不上首相的;英国工党这两天的内斗证明,英式民主归根究底还是派系间的缠斗,不像美国那种更讲究个人魅力的更直接的民主。)

Boris Johnson大学里读的是所谓的Classics,也就是欧洲古代史,古希腊、古罗马那一堆玩意儿,所以他前几年还写过一本通俗历史读物The Dream of Rome,我放假前买来一读,觉得写得非常不错。Boris Johnson写这本书似乎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回击工党教育大臣Charles Clarke在03年一番关于人文教育理念是否正确、像古代史、文学这类课程是否有必要开设的谈话,其次则是通过探索罗马帝国的历史来借古喻今:为何 2,000年前的欧洲能够在罗马帝国的体制下实现大一统,而在2,000年后的今天这一体化的进程却一再受挫?

对于前一个话题我已经没什么好谈的,至少在英美社会主流意见比较统一,谁都知道在Oxford的Classics和LSE的Econometrics(打个比方而已啊)两个学位间,哪一个的含金量更重,工党大臣鄙视人文学科的言论一出必然遭致社会主流的挞伐。但后一个问题其实是英国社会当前更关注、分歧也更大的一个问题;对于欧洲一体化,对于如何看待欧洲,英国人还是有很多争执。许多人觉得英国人比较傲慢,始终不愿意与欧洲大陆为伍,但读过Boris Johnson的书你会感到这种看法未必正确。其实从英国人对Classics的热爱、对古罗马史的探索中,就可以看出他们其实还是非常向往那种欧洲大一统、作为一个世界帝国的一部分而存在的格局。就像Boris在书中写道的,自罗马帝国衰亡以来这个统一梦就一直飘荡在欧洲上空,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个梦想的美好与伟大:
That, really, is why Rome has been so heavily imitated. It wasn't just the miltarism, or the uniforms, the salutes, the hint of orgies. It was the sheer economic success and peacefulness of this rich and varied monoculture. It is that memory, of a peaceful and united continent, that is so appealing. It tolls to us across the ages like the Church bell of a sea-drowned village. It is like a memory of childhood bliss that the elderly continent has struggled ever after to recapture. (p.52)
但像 Boris Johnson这样的保守派紧接着就指出,今天的问题不在于梦想的美好,而在于今天的欧洲已经不再拥有那个“富饶多彩的单一文化”(rich and varied monoculture)。罗马人把整个欧洲成功地统一在一面旗帜、一种文化之下,但今天的欧盟离那个目标还太远,而且可能永远都实现不了。在一个连一门统一的语言都已经不存在的地方,又如何去建立起一个政治大一统的国家呢。这也是我这一年学习欧盟法之后获得的感觉,整部欧盟法的历史就是一个失败的建国史,欧洲的政客们一直怀揣着宏大的政治梦想,不断地要扩张欧盟的权力,但却总是在国内遭到各种阻力和反对,直到2005年的欧盟宪法被一向最支持欧洲一体化的法国人彻底否决,大家才开始意识到欧洲的统一也许在政治上有很大的吸引力,但却并不是普通欧洲人所想要的东西。一个强大的帝国能够带来荣誉和全球的影响力,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只是意味着更多关乎切身利益的政府职能被转移到一个遥远的、不怎么受控制和监督的中央集权机构中。当国土扩张之后,政府也就变得更大更遥远,人民对政府的控制力也下降,因为权力会被稀释,官僚体系的层级也会增多。拿欧盟最标志性的样本欧元来说,这次经济危机中12个欧元国家需要的货币政策不尽相同,但实权却只能由欧洲央行一家来行使,这不免伤害到一些国家的利益,也当然会使许多民众不满。因此当年的罗马帝国不但能够建立起而且还能成功地维系、管理这么个庞大的帝国,就是件让今天的欧洲人赞叹不已的事了。

另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原本独立的政治实体是否有可能和平地走向政治统一,还是必须有一个比较强大的国家用武力来征服?至少我个人到现在为止基本上只看到过通过武力征服来实现统一的,而且基本上都是拜一个强人所赐:罗马帝国的扩张归功于奥古斯都,中国的统一是因为有个秦始皇,更不谈后来拿破仑、希特勒之类的失败者。唯一能够被看做是自愿、和平地合并的,是美国当年的那13个州,但即使是美国的统一,也是有后来南北战争那一场仗做基础的。这对于那些依然做着欧洲统一梦乃至世界大同梦的人们来说,应该是个很好的警示:也许大一统并非政治的主流;因为这个世界太多元,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更分散的统治体系来维护不同的利益、满足不同的需求。

不要太拘谨

星期四, 六月 04, 2009
三个多月前去听过王叔叔演讲,有句话让我印象比较深刻,大意是说你们以为北京的那些人心里就好过吗?每年这个时候都要那么紧张一下。今早看到M@X同学很有幽默感地骑自行车逛北京,目睹重兵把守的广场;从前几天开始全国几乎所有的社交网站很有默契地进入不同程度的技术维护,真的让人感觉那么大阵仗的反应,你们不累啊?

“来自台湾的马英九总统”特别撰文要检讨反省承认错误,不过也许像某些人所言,政治上不会有主动认错。但我觉得关键不在于认不认错,而在于二十年后竟然还需如此紧张地面对一场二十年前,以中国的标准来说不算太惨烈的政治灾难。如此拘谨地来面对这场历史,结果只是让这场事件被披上了更浓的意涵;越是高强度的封锁,只是让正义vs.邪恶的肤浅二元划分变得更清晰

其实经过二十年的变化轮转,坦然面对已经不是太困难的事。今天的80后大部分不了解也不关心1989的中国(这未必是什么政治宣传的结果,英国也没几个年轻人了解70、80年代英国痛苦的转型),了解的那一群中大部分也不带太深的感情,毕竟我们没有任何印象。而我们的父母辈可能因为经历了远比这更惨痛的政治运动,二十年下来也没有了当时的激动。真正烙下深刻印记的,也就是那群当年的70后大学生。而不去面对的后果是,任何深层次的探讨都变得不可能,你那一边的解释也就被历史遗漏。于是所有人都记得坦克车前的年轻人,但没有人记得坦克车的撤退;所有人都同情广场上的学生,而没有人去理解那个有责任、有义务维持社会秩序和安定的政府。

所以很多事情,是要摊在台面上才说的清楚的;藏在角落里只能让自己更像一个贼而已。一些人二十年后的作为,未必非常明智。